她到現在還在刺痛我的心…
認識喬美,是五年前的一個清晨,那時候我正在美術學院念大三。後來我愛上了她,並對她做了非常殘忍的事,她到現在還在刺痛我的心…
喬美 新請來的人體模特
跟往常一樣,我們找好合適的距離和角度,畫喬美。説老實話,喬美的身材實在是太瘦了,以至當她側臥在模特臺上的時候,整個身體的曲線是那樣缺乏女性的柔和與圓潤。10分鐘後,教授決定讓喬美站起來,這樣她的身材就顯得生動一些,借著適當的遮光處理,配上她的長髮和沉默的眼神,就有了一種值得藝術加工的魅力。
她站在那裏,一動不動,頭始終略略低垂,左手撫在後頸,右臂微彎搭在纖弱的腰際。20分鐘過去了,我看到了她的汗沁出她雖無光澤卻毫無瑕疵的肌膚。但她堅持著。我很吃驚,一般新來的模特是很少第一次就能堅持這麼長時間的。我看她的眼睛,不禁心裏一緊,那雙眼睛,沉默、倔犟又憂鬱,它似乎已經沉陷在自己的遐想裏,遙遠而深切的遐想啊,那裏面究竟有什麼?我特別認真地看了一下她的胸脯和小腹,並因此推測,她可能還沒結婚,至少我可以斷定她沒有生過孩子。
下課鈴響起來,一個女同學跑過去,把罩衣給她披上,告訴她可以下課了。她感激地看她一眼,然後迅速地穿起黑色的長袖連衣裙,那裙子使她看上去更高更瘦。走到門旁,又回過頭來朝大家笑一笑,她沒有看某個人,那是送給一個集體的笑,真誠,但有些滄桑。
明知道人體模特一般都不留真名的,但還是忍不住跑去問教授。教授奇怪地看著我,慢慢説:“她報名的時候叫喬美。”我就記在了心裏,喬美。
第二次、第三次,喬美都跟第一次一樣,默默地,認真地,站在模特臺上,因為她瘦,所以只能採用站姿,這樣,她就更累。我畫著畫著就有些不忍,尤其是看到她出汗的時候,雖然我知道在藝術面前,是不應有絲毫雜念的,但是我就是不忍。
本來我覺得她是個很敬業的模特,可是後來她的表現卻讓我失望了。她會遲到,她還會站著站著就晃悠一下,顯然是在打瞌睡,然後慌亂地收拾表情,強打精神站好,最不能讓人理解的是,她居然有短短半個月的時間裏兩次提前走掉,使我和同學們作畫的情緒被生拉拉地切斷。
我們跟教授反映,自然地,喬美被辭掉了。那個早晨,她還是穿著那件黑色長袖連衣裙,走到我們教室的門前來,抬起眼睛——她好像從來沒認真地向我們抬起過她的眼睛,那眼睛裏有抱歉、有自卑、有憂愁……我敢發誓,我從來沒看過那麼複雜的眼神。她説:“對不起,謝謝你們!”
喬美走了。我常常想起她,想念她。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愛上了她。
再一次遇到喬美,我愛上了她
原以為一切都會慢慢隨風而逝的,卻未曾想三個月後我又看到了她。當時我正準備為一個以人性的復歸為主題的畫展創作一幅畫,卻苦於沒有合適的模特,有的即使挺合眼緣兒的,又收費特高。求助於朋友多林,多林説:“你這窮學生,怎麼請得起好模特。我認識的倒有一個,高挑身材,你再發揮一些,應該還可以,而且收費是絕不會高的,她給我也做過模特,一小時才20元。”當多林把她説的模特領來的時候,我真是大吃一驚,是的,她就是喬美。
她也還記得我。見我吃驚得不説話,便急急地説:“15,15也可以的。”當然,我請了她,並且故意把時間拖到午飯時間,這樣就可以名正言順地請她吃飯了,我自作主張地點了一大堆葷菜,看著她小心卻香甜地吃,心裏有一種難得的愉快。
我一個小時付給喬美50元,請她吃飯每次按100元的標準。一星期以後,我的畫已收筆。
我跟喬美説:“你得走了。”
喬美看著我的畫,撫摸著,跟我説:“好。”説這話的時候,她低著頭,但我感覺得到她長髮遮住的臉上有著很深的失落,因為她的聲音在顫抖。
我突然很心疼,我抱過她瘦削的肩,我對她説:“喬美,我喜歡你!”
喬美吃驚地抬起頭,瞪大眼睛看我,她要弄清楚,她要確認!我摟著她的肩背,感覺她似乎比從前胖了一點兒,我反覆告訴她:“喬美,我愛上你了。”
“但是你了解我多少呢?”喬美説。她的熱情冷卻下來,嘲諷地看著我。
我説:“那麼現在,讓我了解你吧。”
喬美告訴了我她的一切
喬美把眼睛停在我的臉上,問:“你要是後悔了,我怎麼辦?”
我説我不會。肯定不會。我感覺我對一個故事的陰暗好奇甚至超過了對她的好感。喬美就坐在模特臺上散落下來的淺灰色臺布上,講她的故事。她的故事並不離奇,卻充滿辛酸:生在普通工人家庭,從小酷愛美術,卻不能接受良好的專業教育,後來父母雙雙下崗,再後來父親患尿毒症去世,母親得了嚴重的神經官能症,一年到頭沒個好時候,奶奶腦血栓後癱在床上,整天淌著涎水喊死去的兒子,於是喬美早早地就出來打工了,沒辦法,她要還爸爸透析治病喪葬的欠債,她要養家。
我緊握著她的手,給她安慰。這時她停下來,説:“短短一年時間,我就把債全還清了。我是一個啤酒小姐,直到我來美院做模特,我晚上仍在做啤酒小姐。”
我的手一下子沒有了熱力。喬美感覺到了。她不看我,沉默下來。啤酒小姐?難怪在美院做模特的時候她會疲憊不堪,會遲到會早退,原來是晚上太熱鬧啦!
喬美默不作聲,站起來,拿起背包。我猛地拉住她,我大聲吼著:“好,好!你去做啤酒小姐,你去三陪!不就是為了錢嗎?你做什麼不好,非要做那種下賤女人!掙錢多是不是?好,今天你陪我,我給你100萬!”喬美掙扎著,但後來她不再抗拒,她閉著眼睛,忍受著我的暴怒和瘋狂,臉上流淌著屈辱的淚水。
臨走的時候,她突然笑了,笑得非常純潔,至今我都弄不清楚,那種時候,她怎麼會笑得那麼純潔,她指著我説:“寒江,你記著,你欠我100萬!”我冷冷地看著她:“你,100萬,你值嗎?”我的惡毒令我自己吃驚,但我就這麼説了,因為,我是個高尚的人,是個正經的人,是個瞧不起三陪女的人!喬美卻沒有因為我的辱罵而改變純潔的表情,她笑著,説:“再見!”
收到喬美的絕筆
七天之後,多林找到正在參加畫展的我,我那幅以喬美為原型的畫兒得到不少人的稱道,我一邊得意著,一邊深深為自己居然找一個三陪女郎作模特而羞慚,一邊又不知是什麼在我心裏隱隱作痛。多林看都不看我,把一封信交到我手上便頭也不回地走了。
那是喬美的信:“寒江:我以為我遇到了真愛,我以為我從此有了希望。當我們一起做飯的時候,當你把你寬大的西服披在我身上的時候,我就在愛了,但我不敢説,我沒資格。我暗暗地想,如果你不在乎我的過去,理解我的苦衷,那對我來説該是多麼大的幸福!我會做你最溫柔最忠誠的妻子,我願意為你做一切,甚至為你獻出生命。因為除了你,沒有人那麼用心用情地看過我,連我媽媽都嫌我不乾淨。但是……不,寒江,我不怪你,本來我就不配你愛。我走了,這個世界再沒有我可留戀的。我早已為家裏存下8萬塊錢,如果生活節儉些的話,還是夠家人花一陣子的啦。這些錢,也許不乾淨,卻是分分血淚和辛勞。屈辱我自己帶走。祝你幸福!再次請你原諒我的脆弱!不要找我,喬美絕筆。”
我呆在那裏,悔恨莫及。喬美,我欠你的豈止是100萬?我欠你的,是任何一個有良知的人都應該有的那份對別人痛苦的理解,對絕望中的人重新燃起希望的尊重和支援!
我終於明白,一個人可以不愛,也可以不優秀,但永遠不可以強化甚至製造另一個人的絕望,這世上,沒有什麼比讓別人絕望更殘忍的事了。